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序文

诗曰:
神君出盛乐,飞盖入洛阳。
羯鼓驱汾水,羽书惊朔方。
鹿走逐明月,龙潜落玉觞。
吴叟不解意,殿下几旁皇。

故汉以天人一理,人事几合天道。高祖本泗上布衣,斩白蛇以应火德,亡秦灭项,啓两汉四百年之业。桓灵失德乃緻黄巾四起,中贵乱政遂有凉州问鼎。终有关东群雄并起,汉无寸土。比及天下三分,乃有河内司马氏,承高门势族之望,外取季汉而内革魏鼎,踏破石头则九州混一。

自太康以来,天下承平日久,乃罢州郡武备。虽有齐万年,秃发树机能作乱河西,终爲边将讨平。上遂不以异族爲患,複以徙戎爲妄言。奈何贾后弄权,腹心生变; 藩王作乱,肱股相戕; 群寇四起,关东残破; 国事糜烂,不可複爲。

巴氐李特,起于蜀中; 势追昭烈,祸乱川东。 并州刘渊,自负汉甥; 纠合五部,讨晋南征。比及永嘉年间,刘聪取洛,天子蒙尘而衣冠南渡,遂有五马过江。由是胡羯称制,中原陆沈。先闻刘曜纵横关右,后见石勒割据河朔。虽有刘司空祖豫州英武壮烈,终不能複迎天子于洛。石勒叔侄讨平群雄,据襄国而称天王。惟凉州张氏及辽东慕容,屡破胡羯,尚知遥奉晋朔。

元帝称制于江左,专倚琅邪王氏,太阿倒持,犹似建安。江左小儿皆言:王与马,共天下。更兼洛中陷于贼,玉玺爲刘聪所获,上有号而无玺,吴中呼爲白闆天子。上欲以近侧代处仲,遂有荆州之乱,逆臣顺流而下,陈兵建康。可怜伯仁高洁,若思任侠,讨逆不遂,同赴君难。待明帝以流民豪帅平处仲,置苏峻于曆阳,祖约于寿春,以御胡羯。奈何天不佑晋,明帝猝崩而以庾氏持国,政事乖谬以緻苏峻作乱,建康複陷于逆臣。幸得陶侃举义,诛灭群兇以匡複晋室,江左偏安,依稀成康之世。

彼时季龙身死,诸子荒悖无道,冉闵屠胡而尽诛石氏。未及辽东生变,鲜卑入寇,武悼失马则冉氏覆亡。慕容氏乃窃据河朔,不複事晋。略阳蒲洪乘乱而複归关中,因谶改号,遂有苻秦之基。

中原闆蕩日久,江左方兴北伐之议。按祖约苏峻之鑒,流民豪帅非社稷之臣,北伐当以高门御军。奈何前有庾冰,后有殷浩,驱师北伐皆无功而返。非独高门见辱,更遗粮秣军械以资胡羯。故蔡司徒以北伐爲妄语,朝野皆然。

荆州桓温,起于寒门,慷慨雄壮,自拟越石。尝兵发白帝,长驱入蜀,讨灭成汉,克複益州。故称武威于晋廷,建功业于河洛。然关东慕容,关中苻秦皆非速亡之国,桓大司马纵有武侯之志,终不敢渡灞水而複两京。比及袁真附逆,名实俱损,故不複言北伐。篡晋之谋,亦不可得。

比及苻坚夺位,以王景略爲相,励精图治,倾心汉化。景略伐燕而进取中原,故燕皇室皆见用于苻坚,以彰宽仁。自是天下归心,胡汉共济,皆以文玉爲仁主。天王兴义师以讨不臣,东平幽燕,鲜卑诸部内附; 南取巴蜀,两川士庶迎秦; 西征凉州,天锡拱手而降;北伐代地,索虏败死云中。然晋室犹据江左而负隅,天王素重华夏衣冠,独虑后世不以秦爲正统。遂起秦师百万,直下淝水,未竟投鞭断流之誓,徒留风声鹤唳爲耻。王师败绩则祸起河朔,白虏残虐关中而不能止。天王枉称圣叡,岂知五胡序外尚有姚龙骧,遂败死五将山。天王一去,汉仪与秦祚俱尽,中原複没于胡尘。

略阳数终,複有神君出于代北。道武以孤微之身,奋昭成之余烈,驱遗黎于贺兰山。东破慕容,西灭铁弗,北入瀚海以逐蠕蠕,南据黄河以抗晋礼。道武爲政酷烈非常,依谶杀清河而诛万人,终不免爲子所弑。明元继立,以清河崔浩爲谋主,鲜卑诸部始通汉律。适逢寄奴北伐,平灭燕秦而克複两都,诸胡莫敢与之争锋。待寄奴南归,篡晋身死,明元乃轻取虎牢,辟地三百。太武继立,依崔浩谏言,凡大小征伐必合天象。遂能廓定四表,江北皆奉魏朔。比及元嘉南征,太武据瓜步而饮长江,天下遂成两分之势。

北朝以威武镇四夷,效刘聪旧事以分治胡汉。清河崔氏累世公卿,竟以天文见用,终因国史见诛,祸及九族。比及孝文践祚,倾心华夏礼乐,益慕汉官威仪。乃藉伐齐而迁都入洛,诏改元氏,以汉姓遍赐亲贵,尽废鲜卑旧习而兴汉制。自是北朝文教大盛,胡汉一体,南朝不敢以夷目之。孝文宽仁明叡,上啓三代遗德,複有苻坚治世之功。

自古王政盛极而衰,纵有圣贤,莫名是理。孝文身后乃有灵后乱政,上下离心,六镇生变。洛中公卿汉化日久,疏于弓马,竟不能止,可倚者惟契胡耳。天柱先祖与石勒同族,冉闵屠胡时避居尔朱川,因以爲姓。自太武以来,契胡专制秀容,举族不习礼乐,独盛胡风。天柱既扶社稷于危难,北服六镇。由是政事尽归天柱,尔朱一门皆忝居高位,又引元天穆斛斯椿贾显智爲谋主,以贺拔氏爲爪牙,威服洛中。由是元氏衰微,始有山阳陈留之忧。

契胡贪鄙酷烈,加之天柱深恨汉制,遂有河阴之变。元氏公卿叠尸成观,其状不可言,如永嘉间石勒屠甯平,尽诛三公以谢天下。天柱幕中有怀朔高欢,以废立之事说之,天柱未从,乃迎孝庄践祚。安知孝庄久苦契胡,乃计杀天柱父子,并诛元天穆,正效王允诛董卓故事。天柱部曲共戴尔朱兆,入洛弑孝庄,另立新君。高欢避走信都,以逃役之言诈得六镇降虏,并招关东士族共反尔朱氏。尔朱氏势衆而谋寡,终爲高欢所败。

高欢尽诛契胡,迎立元修于洛阳,自居晋阳以制河东,弄权堪效魏武,横暴犹胜桓温。斛斯椿先逆孝庄再叛尔朱,后侍于孝武近侧,心自不安,阴结外藩以御高欢。外藩可用者,惟关西贺拔岳并荆州贺拔胜,皆天柱旧部。洛中小儿歌曰: 铜拔打铁拔,元家世将末。

永熙三年,複有谶曰: 荧惑入南斗,天子下殿走。彼时一天二帝,北朝元修年方廿四,南朝萧衍已逾古稀,皆躬亲以应谶。然天道渺茫,终不爲人君所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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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

东南有天子气。

秦始皇屡爲燕齐方士诓骗,这件事倒是被不幸言中。楚王埋金不能镇其王气,秦皇绝岭亦徒劳无功。项羽徒有扛鼎之勇,亡秦却不能兴楚,皆因不遵谶语,竟定都于彭城---最后只得自刎于乌江。孙权勇略不及父兄,然而其眼光不可谓不毒,立都建邺以合王气,终成帝业。

东晋年间,爲了避那个倒霉愍帝的讳而改名的建康城,在王敦和苏峻之乱中两遭兵祸。顺流而下的荆州兵还比较克制,只是抢掠了一番;渡江而来的流民军就没那麽讲究,直接放火焚烧宫室。此后,经过谢安叔侄的修葺,建康城的规模进一步扩大,其城防系统亦日臻完善。之后的宋武齐高,皆以建康爲都,扩建翻新自不在话下。

待到梁武帝中大通年间,巍峨壮丽的建康城已然成了南朝正统的最高象征,士宦风流与佛门禅机,洛生雅言与吴越舟曲,皆在这细密如丝的江南烟雨中融爲一体。

华夏正统之美,是窃居洛阳的索虏是断然学不来的。



时值中大通六年,元月之中,春寒未消。

子时将尽,孤月寂然照台城。太极东堂之内灯火尚明,侍立的宫娥们强忍着睡意,盼着眼前的棋局尽快分出胜负。

年逾古稀的萧衍执黑,已然占尽下风。这位两次舍身出家的皇帝一向简朴,在宫内只穿素衣,周身不着片缕绫罗,遑论珠宝玉器。雅好无他,惟诵经与弈碁耳。按养生论,近三十年的禁欲,对健康颇有裨益---尤其在戒断五荤之后,萧衍气色愈发饱满,脸颊上两处老年斑几不可见,鹤发之下隐然有少年之态。

"荷!" 老皇帝目露精光,提去白棋一子。

这般负隅顽抗,当然不值对手爲之劳神。白棋不爲所动,漫不经心地补着劫材。

执白者乃是近臣陈庆之,当年纵横洛中的白袍将军,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,须发之上皆有霜色。自幼陪同萧衍弈碁,非但棋艺精湛,精力亦过于常人,尝与萧衍昼夜对弈不息。陈庆之虽是书生出身,却以武勋闻于南北,其儒将风流可比周玘谢艾,直追诸葛武侯。

局终,陈庆之胜萧衍十二子。这般战绩,已然是陈庆之极力礼让的结果了。老皇帝年事已高,虽然仍旧耳聪目明,棋力衰退却是难免的。

"子云妙策,朕不能及。" 萧衍撚须而笑,对着陈庆之略一点头。

"弈碁小道,不足自矜。陛下治世日理万机,大梁容穆仪济。百姓无不称道。更通精通三教掌故,明天人之道,微臣愚钝,不及陛下万一。" 陈庆之俯首而拜,粗布衣服蹭得胡床作响。

陈庆之这话倒不是奉承。若论学问,曆代帝王无一人可与萧衍相提并论。即便是王莽那般宿儒,亦不及萧衍深谙释道,化三教爲一尊。至于北朝那些僭主,非独胡音难改,用汉字自书名讳都有困难,简直不值一提。

"此言全然不似你的语气,倒有点像沈休文。" 萧衍眯起双眼,脸色愈发凝重,似乎在回忆极渺远的事情,"休文在世时,与朕对弈从未取胜过,每次都要对朕的碁艺奉承一番。直到朕偶然见你二人弈碁,平分秋色,才知道他让了朕二十年。"

"臣惭愧之至。"

萧衍却摇了摇头,宽慰道:
"不必如此。吴兴沈氏虽然武将辈出,休文却是以着书见长。文人多虑,他故意让着朕,也是情理之中。而子云虽是一介书生,却能开疆万裏,以寡击衆,破索虏如以弩穿缟。你对朕不必有所保留,胜得愈多,愈能让朕安心。"

陈庆之这才释然,不由得心中感念。南朝文治之君,一向忌惮边军宿将---昔日王敦平定荆楚,苏峻屡破羯寇,战功赫然,皆爲朝廷逼反。檀道济纵有三十六策,终不免爲宋文帝诛杀。所幸萧衍气度恢弘,曆代先君所不能及。如此看来,沈约在世时歌功颂德,未尝不是内心的真情流露。

萧衍示意宫娥收取棋盘,起身踱步,望着台城之上一轮孤月,突然问道:
"子云,以你之见,前次北伐何以失利?"

"其一,元颢非有德之士。本欲送其归洛,以其统御索虏诸部,则黄河以南尽爲梁有。奈何其人昏悖,北人离心,终緻北伐功亏一篑。"

陈庆之回想着在洛阳时,与北朝士族唇枪舌剑的场景,愈发愤恨不已。"吴人之鬼,居住建康"---陈庆之素以文思自矜,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。

"其二,契胡非速亡之寇。索虏自元宏以降,迁居洛阳,亦粗通礼乐文章,其亲贵多取汉姓---虽是东施效颦,尚可谓有心归化。唯有秀容尔朱氏,本方外野人,桀骜兇悍,远胜佛狸---其胡风酷烈犹似石季龙。臣与之战,难以速胜。"

自北伐以来,黄河南岸的鲜卑军队无不望风披靡,梁军几乎在无抵抗的情况下攻入洛阳。唯有契胡骑兵兇猛善战,给陈庆之留下可怖的印象。

"其三,子云非将帅之才。臣以书生之身骤领大军,虽有卫霍报国之心,终无孙吴百胜之策。愿陛下另择一上将,统王师以複河朔。臣愿爲先锋,破索虏以雪前耻,虽马革裹尸亦无所憾。"

萧衍听罢不置可否,只是停下脚步,似在聆听殿外风声。春寒未去,何来促织。

良久,萧衍长歎一声:
"北虏小儿尽知:千兵万马避白袍。子云以寡击衆,辟地千裏,宣国威于洛中,功业直追桓温宋武。朕若不以你爲将,才真是没有知人之明。"

"臣...惭愧。" 陈庆之吞声做答,尽力避免萧衍听出自己的哽咽。

"子云所言不无道理,然依朕之见,前次败北皆因不合天象。天道人事,本爲一理---前岁紫薇晦暗,帝德未泽洛中,本不宜兴兵征伐。唯循道而行,则索虏可灭,华夏複归一统。"

"臣愚钝,未知天道,请陛下明示。"

"近日市井之中,可有谣言?"

"尝闻'荧惑入南斗,天子下殿走。'臣以爲其言荒唐,不足以辱天听。"

"非也。前日天官上奏,火星现于南斗之间,其曜甚炽,欲掩老人。老人者,天梁也。仔细想来,此言正是上天对朕的警示啊。"

萧衍说着,已脱去一双素履,赤足踩在太极殿下冰冷的石阶之上。

"陛下,当心风寒---" 陈庆之慌忙随侍左右,唯恐萧衍爲寒气所侵。萧衍纵是大梁天子,也已然到了古稀高龄,断然经不起这般折腾。

萧衍略一皱眉,仿佛在驱赶足底的刺痛,随即又淡然一笑,朗声到:
"无妨。朕既受上天诏谕,岂有畏劳之理。"

说罢,萧衍强忍着足下的寒意,踉跄着跑下太极殿数百级石阶。元月春寒之下,身着单衣的精瘦老人,爲应谶而跣足下殿,这场面既滑稽又辛酸。殿中司夜的武士见萧衍如此,莫不骇然。唯有陈庆之深感其德,默然垂泪。

饶是萧衍身强体健,毕竟年岁已高,绕殿疾走一周后已是喘息不定。左右侍从欲上来搀扶,爲萧衍喝止。老皇帝表示自己尚有余力,爲了大梁江山,这点苦难又算得上什麽。

萧衍举头望天,南斗六星黯淡,火星亦隐遁无蹤。

"天子下殿走,天子下殿...走。" 老皇帝喘息稍定,望着北方喃喃自语。

可是天道渺茫,人君岂能明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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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

自先周以来,洛阳即爲天子所居。其地西据崤函,东扼胡牢,伊川洛水纵横其间。此后秦汉革鼎,魏晋禅让,洛阳虽屡遭焚毁,亦爲新朝天子所锺爱。待到天下定鼎,新君便重建洛阳,迁入高门世族,不惮以此劳民伤财。

永嘉年间,洛阳算是遭受了灭顶之灾,匈奴屠城,火烧宫殿,其酷烈超过董卓百倍。刘聪显然更热爱位于河东的长子老宅,对洛阳没什麽感情。此后的刘曜继承了从兄的看法,甯可定都同样残破的长安,而石勒更是远走河朔,离这前朝废都远远的。真正挂念洛阳的,只有志在北伐的桓温和刘裕---洛阳在晋人心中的神圣地位,是北朝五胡难以明了的。

等到刘裕身死,蛰伏已久的拓跋嗣立刻挥师南征,围攻宋军辛辛苦苦收複的洛阳。虎牢守将毛德祖,内无劲旅外无援军,以寡兵死守虎牢二百天,给予鲜卑军队极大的杀伤。拓跋嗣感其忠义,城破之日保全其性命---可正因如此,南朝史官皆以爲毛德祖未能杀身成仁,不敢爲其立传。

非独刘宋一朝,建康朝廷一向薄德寡恩。昔日刘琨在并州爲皇晋效孤忠,父母兄弟皆没于贼,前后苦战十年,最终在辽西爲段氏冤杀,东晋爲段氏之故竟不敢爲其举哀。

"昔有李骞期,寄在匈奴庭;忠信反获罪,汉武不见明!"

毛德祖在九泉之下,若能与李陵刘琨相见,三人大可爲彼此的忠节而抱头痛哭一番。然而忠臣之难不止于此,更爲可恼的是,沈约那王八蛋竟以拓跋鲜卑爲李陵之后,还信誓旦旦地写进官修«宋书»裏。生前之臣节不被认可,死后还要被追赠爲逆贼之祖---悠悠苍天,此何人哉?



在平城的鲜卑朝廷眼裏,洛阳不过是帝国南疆的一个军事要塞,对于北至瀚海的广袤国土而言,并无特殊意义。直到孝文帝改革,开始推行汉化,洛阳才逐渐恢複了华夏旧都的荣光。从平城迁入的鲜卑贵族开始学习礼乐,洛阳也按照汉制进行重建。与此同时,业已皈依佛法的鲜卑人开始开凿石窟。如果说,白马寺见证了佛法在中原落地生根,那麽龙门石窟则昭示着释教开枝散叶,非佛图澄与鸠摩罗什只身之力。

人世间岂有长盛不衰之理,孝文帝死后不到三代,变有了六镇之变。世人皆责怪胡太后秽乱宫闱,横征暴敛,以緻于边将戍卒离心离德---然而平心而论,变乱的根源却是由千古圣君孝文帝埋下的。六镇本来是爲了防卫蠕蠕,边地苦寒,身在洛中的公卿如何能与其同心同德?昔日在平城时,鲜卑旧制粗鄙简陋,拓跋氏尚能与士卒同甘共苦,纵有变乱也能当即镇压; 一旦皇室入洛,效仿汉制讲究礼仪排场,恢複五等爵甚至九品官人法,爲帝国戍边的六镇,无疑成了永无出头之日的下等人,再不能指望倚仗军功晋升。

如此局面,仿佛回到了永嘉初年。洛阳公卿虽然是鲜卑血统,精神上已与当年的河内司马氏相差无几;而六镇虽然胡汉杂居,甚至不少镇将都出自汉人高门,却因爲久居边陲而纷纷胡化,以礼乐教化爲耻。等到六镇乱起,公卿们发现自己失去了祖先刀头舔血的技能,只好寻求同样未经汉化的野蛮人作爲外援,便是秀容的尔朱荣。

曆史仿佛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,洛阳城在经过二百年的纷乱后又转回了原点。

永嘉年间,刘聪石勒屡屡入寇而朝廷不能止,困守并州的刘琨只有依靠孝文帝的祖先---代北的拓跋鲜卑,才能勉强击退咄咄逼人的羯胡。到了胡太后与孝明帝的时代,昔日作爲外藩的鲜卑人,俨然成了精于礼乐的中原之主; 六镇的汉人则成了刘聪石勒式的反贼,大有打破洛阳尽诛公卿之势; 而朝廷所能依靠的外藩,只剩下鲜卑族当年的死敌,羯胡之后---盘踞秀容的契胡族。

三者间奇妙的角色置换,仿佛是对孝文帝和晋武帝的莫大嘲弄。由此可见,汉化非旦夕之功,爲政者不可不慎。



经过河阴之变和元颢入洛,倾注了孝文帝无数心血的洛阳城再度变成一片废墟。等到高欢信都起兵,讨平尔朱氏而掌握朝政之后,等待接受的洛阳城,已经与被孝文帝嫌弃的平城相差无几了。那高欢本是怀朔镇出身,论习俗与鲜卑无异,当然不喜欢这汉风故都。于是他扔下傀儡皇帝元修和硬塞给他的皇后,自己回到了尔朱荣所锺爱的晋阳城,任由元修在废墟之上随意折腾。

当然,在中原士族眼中,偏安江左的建康小朝廷根本不算是华夏正统,唯有占据并能治理洛阳的北朝,才是民心所向。按血统论,拓跋鲜卑乃黄帝之后,就算是前朝的并州匈奴,那也是夏后氏之苗裔。蜗居建康的兰陵萧氏算什麽东西,张口便是尔汝之言,一看就是断发纹身的百越余孽。

洛阳,即便如何残破,也是华夏正统惟一的象征。



洛阳城的太极殿,乃是真正的汉晋旧宫。仅从年代而论,台城内的赝品根本无法同日而语。只是经过数次战争破坏,除了这年代久远的基座,再无它处值得夸耀了。仿佛连姮娥都不愿直视洛阳城内的惨状,是夜无月。

子时将尽,寝宫之内的元修仍毫无睡意,焚膏继晷地躬行周公之礼。御榻之上承欢之人,却不是他的正宫皇后。

说来讽刺,高欢爲了监视这个傀儡皇帝,硬把自己的女儿塞给他,占了正宫的之名; 可那元修却是自幼生长在洛阳,深谙礼乐,风流倜傥自不必说,对那满口鲜卑话的怀朔村姑根本看不上眼。从大婚到今日,尚未与之圆房。气的高皇后在家书裏痛骂元修不能人道,隐然有断袖之癖---高欢见信只有苦笑,他深知年轻气盛的元修绝非司马奕一流人物,而是当世的司马绍。

在截获了元修与贺拔岳的往来书信后,高欢深感小看了这个沈默寡言的黄须鲜卑奴。平日裏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庸懦之态,暗地裏勾结关西,所图谋者当然是身爲宰执的自己。元修既然把自己当成了王敦,就看贺拔岳有没有胆量做苏峻了。



无论如何,此时的元修才没有工夫想他那冷冰冰的正宫和阴森森的岳父,值得他耗费精力的,只有在身下独沐君恩的绝代佳人。

一声长嘶,元修扬起胸膛,将滚热的龙种悉数打进满盈的凤池之内,在阵阵娇喘中俯下疲软的身躯,将天子威仪悉数溶解在温柔的怀抱之中。

"陛下独宠明月,臣妾以爲不妥。"

元修感到左臀被狠拍了一下,勉强支起身子,回头看着一脸妒意的从妹。那安德公主年方廿三,虽谈不上沈鱼落雁,倒也妩媚多情,深得洛中才俊仰慕。至于她爲何至今不嫁,外人衆说纷纭,只有元修知道实情---已然成了自己的侧室,如何舍得嫁与外人?

"从妹言之有理。爲君者当秉公心,断不能以私害公。妾虽错蒙恩宠,却不得不以铮言谏陛下。"

这方才吸纳龙种,现在还要急于卖乖的女人,则是元修的从姊元明月。因其父京兆王元愉谋反,明月自幼便父母双亡,与胞兄元宝炬寄居于叔父元怀家中,与元修可谓是青梅竹马。

明月以容貌冠绝京师,未及出阁,便与从弟元修奸乱地不成体统,还有了身孕,气得胡太后赶快将其许配侯家以遮丑。不意数年后夫死,明月欲择夫再嫁,朝中有封隆之与侍中孙腾竞逐明月,互相构陷以緻水火不容,二人竟先后弃官北走晋阳,明月只得入宫向元修哭诉。已经身爲人主的元修,看着梨花带雨的薄幸美人,忆及少年之事,深愧于从姊,便把她留在宫中日夜召幸。

爲了彰显自己一视同仁,元修只得坐直身躯,将明月与安德公主一同揽入怀中。明月早已心满意足,幸福地倚靠在从弟厚实的胸膛上,玩弄着其身下已然软化的御圭。安德公主却是欲火中烧,方才只顾着在从兄身后推波助澜,眼看着二人欢好却不能同享其乐,心中愤懑可想而知。她倒在元修怀裏还不安分,一手搓弄着自己丰硕的乳峰,一手却向下抚弄,直到以中指戳进了元修的后庭,试图让他尽快再硬起来。

"安德无礼! 朕依周礼敦伦自有章法,汝岂能---"后面的话被元修咽回去了,因爲失去耐心的安德公主,放弃了效率低下的指奸,转而以口抚弄,将舌头探入了元修的后庭之内。

安德公主只吮吸了片刻,便拔舌出穴,理了理缭乱的鬓发,沖着兀自闭眼呻吟的元修嫣然一笑:

"此法乃龟兹胡僧所授,陛下以爲如何?"

"朕...朕今日始知皇帝之贵也。" 身处极乐的元修早忘了之前想说什麽,此刻的他如同刘邦附体,对天资聪颖的从妹佩服地五体投地。此外,他也大概明白了先祖爲何独尊释教。太武帝爲崔浩蒙蔽,竟欲诛灭沙弥---此诚不可取。

安德公主自以爲得计,看着元修再度硬了起来,便挺起身子,準备容纳从兄的阳具。不想那元明月抢占先机,以手执圭,从中截胡。

"陛下方降甘霖,此刻正应休憩,不宜劳神。" 元明月朱唇轻啓,就把安德公主的辛劳化于无形。

"从姊所言极善。" 元修在床上一向没有主见,唯有对元明月言听计从,安德公主已然愣住了。

半晌,安德公主回过神来,对着元修一柱擎天的阳具狠啐了一口,自顾自地扯过一床锦被,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,转过身去生闷气。

元修苦笑,虽有美人在怀,终究是爲君不易。低头看明月时,心爱的从姊却是一脸无辜,只顾着闭眼假寐。

"呵,韩非子以同床爲八奸之首,诚不我欺。"床角传来一阵幽幽的女声,元修姊弟这才想起来,御榻之上还有一个人。

沿着声音望去,冷若冰霜的元蒺藜以手抱膝,和衣蹲踞在角落裏,离乱伦的姊弟三人远远的,那表情无疑是嫌他们恶心。作爲元修最小的从妹,蒺藜年方十九,粉嫩的瓜子脸上还带着稚气,其体态远不及明月丰满婀娜,倒能看出几分代北时代的鲜卑女子特有的纤细。

与从姊们不同,元蒺藜一直把元修视作兄长,从未有过任何逾矩的想法。可元修却抑制不住对她的恋慕,强行把她留在宫中,向她吐露爱意。蒺藜人如其名,她极力地抗拒堂兄的侵犯,扎得元修下不去手。无奈,元修允许她保有处子之身,只是命她观摩从姊们侍寝,希望以此软化她内心的抗拒。

按今天的状况看,元修的计划当然是失败了。

"陛下微末之时也曾饱读诗书,应该知道,自秦汉以来,乱伦的君主皆不得其死。" 蒺藜语言尖刻,几句便刺得元修不敢应口。

微末...也曾...还不得其死,这女人嘴未免太毒了。

"乱伦之说,本是中原士人的谬论。朕大魏先祖乃神女血裔,岂能依凡人浅见而自束手脚?" 元修说着,用手轻抚头顶的发髻---若不是祖父的汉化改制,此处本应是数十根索辫,"道武皇帝尚且纳贺兰氏爲妃,而今我不过是与从姊妹欢好,又---"

"杀清河,诛万人,陛下难道忘了此谚?" 元蒺藜的表情似笑非笑,寒意逼人。

道武帝确实不得其死,但元修从不认爲是因爲乱伦。如果没有河朔世族的寒石散,道武帝恐怕还能多活二十年。

"蒺藜所言是实,然而就算是江左岛夷,亦不以乱伦爲讳。昔年,僞宋有刘子业者,与姊通好,群臣皆不以爲..." 元明月看着元修词穷,赶紧出来打圆场,怎奈读书太少,一上来就自寻死路。

"依明月之意,朕也要爲你物色三十个面首喽?" 元修的面色沈了下来,他觉得明月另有深意。

元明月自知失言,赶紧把头埋进元修怀裏,闭口不言。看不到安德公主的表情,估计是在偷笑。

"前朝旧事不足爲虑,可陛下不应终日淫乐,尤其是与从姊通好,授人以柄!" 元蒺藜不管不顾,继续发表意见,"渤海王割据并州,效天柱旧事,显然没把陛下放在眼裏。我若是陛下,至少与皇后虚与委蛇,而不是在此地,与臣妹穷辩乱伦!"

"非是不知,而是不能啊。" 元修长歎一声,起身整衣,惊得元明月和安德公主不知所措,各自以爲是自己惹翻了元修。元蒺藜则依旧蜷缩在床角,漠然看着从兄宽阔的背影,不爲所动。

元修不再理会床上的姊妹们,独自踱至太极殿外。春夜的寒风吹得他口不能言,细品之下,风中带有河朔的沙尘,苦涩不堪。仰头望去,今夜翳云密布,南斗皆不可见。

"荧惑入南斗...天子下殿走..."

咀嚼片刻,元修决心不理会这无妄之言,转身走回寝宫。在其回身之刹那,满天浮云倏然消于无形,霎时间月华如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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